腕下清风 博古开今
——龙瑞先生山水画艺术精神的思考
作者:王爱宗 发布时间:2013-10-25 23:42:46
在我从艺的道路上,有幸师从了龙先生学习山水画艺术,长时期的学习自然有许多值得我回味与思考的问题。记得2001年在东四八条学习时,龙先生曾对我说“抱住王原祁好好的研究他,不要听别人说你的画老气无新意, 也不要想自己的画能否入选展览,先研究几年后,你自然会有所体悟,否则今天看这种画法得奖了,明天那种画法又拍了多少钱,你跟来跟去时间白白过去,一无所成。在传统上要下苦功,潜心研究,渐渐地自然会同古人不谋而合。”经过龙先生的多年指教我们各自的知识结构由原来的零散逐渐有了系统,由不规范变得规范,由支离破碎而整体化。如没有这种清晰而深入的方向性研究我们也无法理顺传统,解读与认识传统的意义。
记得陈寅恪先生对王国维先生曾有这么一段评述: “自昔大师巨子,其关于民族盛衰、学术兴废者,不仅在能承继先哲将坠之业,为其托命之人,犹在能开拓学术之区宇,补前修未逮,故其著作可以转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轨则也。”陈氏道出了古往今来学术历史发展的真谛,历史上的文化巨子无不对其民族语言掌握熟之又熟,其承前同时又启发后来者补前人所没有触及到的领域。每品读此意,不觉时常想起龙先生2001年对我说过的话,在此观点上,龙先生与陈寅恪先生确有些不谋而合。龙瑞先生针对在当下片面强调创新,简单以西方的艺术科学精神解读我们传统艺术时,清醒提出传统的重要意义。
在不拒绝西方的科学与人文对现代人类文明影响的同时,必须重新审视我们当下及我们的传统与西方文化三者间的关系,西方的文化究竟是供我们参考借鉴,还是指导我们当下的生活,传统文化艺术进入当下社会是否还有其现实意义;中国画的发展是一招一式的讲究笔墨,还是信手涂鸦;多元在给艺术带来了缤纷的同时是否也带来了许多困惑… …正是面对诸如此类问题时,龙先生满载着传统文化的意蕴,给当下中国画注入了一股原生的活力,也给传统注入了当代艺术精神。“故其著作(艺术风范)可以转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轨则也。”
传统之于我们不是支离破碎,而是一个完整的学术体系,他同我们的生活、习惯、理想、趣味、思维方式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山水画作为中国绘画的主流之一,集中地体现了中国传统哲学“天人合一”思想,其境界之妙在于其艺术在天地间的广大,主体人可以畅游其间无碍。山水可从坡角起一直走到天际间“可行、可望、可游、可居”,使人“不下堂筵,坐穷泉壑,猿声鸟鸣依约在耳,山光水色晃漾夺目,斯岂不快人意,实获我心哉?”这种宁静淡泊的境界需要有林泉之心,没有艺术的天性是体悟不到的。龙先生山水画常喜题:“游玩山水亦复有缘。苟机缘未到则虽近数十里之内,亦无暇到也。” “游玩山水”还需要有什么“机缘”不成?在此龙先生通过自己艺术生涯已深切的感受到山川之灵性,传统之精妙。 “苟机缘未到”,就是近在咫尺又有什么用呢?人生的境界,亦需有 “机缘”者方能体会到其中的涵义。传统讲究“机缘”与“体悟”,虽大千世界有万般境界,机缘未到,也无法窥视其一二,传统文化艺术摆在我们面前,千百年来无数大师的人格、气度、情趣共同铸造出的民族文化,不只是靠简单的直觉能解读出的,需要有个人的人文境界,如果没有文化精神的需要,会视而不见地从身边溜走,这大概亦是“机缘”识见之力。所谓“有暇”与“无暇”其实只是相对的、次要的,关键就在于有否“机缘”,或者说“机缘”到否;正因为“缘”字的中国文化情节,龙先生追求、感受、承担起民族艺术的觉醒。天、地、人在他的山水画中和谐起来,不离不弃,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在他的笔下透出生命气息,深得中国哲学乃至传统文化思想精髓。龙先生从学工艺美术到考入李可染先生研究生,经历了许多,体验到各种艺术范畴的趣味,最后“以黄宾虹的笔墨为依托”其艺术道路由寻找而走向了坚实的“文化立场”,使其境界走向博大,无论是巨幅,还是案头小品,呈现出了豪爽的气势、雄伟的奇姿。
龙先生的兴趣、理想同生活紧密的联系在一起,在艺术的研究上,由多样性最后回归到传统本体语言,使其作品呈现出独有的文化感。龙先生各时期的美学思想和作品的面貌都存在着明显的差异,前期以探索为主,后期则是理性回归。
龙先生在读中央美院研究生时,正值中国刚结束十年动乱,改革开放初始之时,国门洞开,国外的美学思想蜂拥而至,自然会影响长期处于同世界隔绝状态下的国人,龙先生同样受西方现代艺术影响,但是在创作与实践中,他敏锐地感受到五花八门的艺术思潮远离了我们传统文化精神的内涵,现代人恢复对传统文化的记忆成为当务之急,因此他说:
“别怕从临摹中来,古人大家他本身含金量特别大,不要急于跳出来,把他玩熟了,抱住一个古人研究透。古人中很多东西没有挖出来,你别动不动就要突破,这点总结了多年,学山水画抱住一位古人临个十年,然后再到生活中去。平时谁都有生活,把生活的东西加进来,因为你画十年古人也好,你画二十年也好,终究你不是古人,你是现代人,你的认识,你的意识,你的生活状态,你的周围环境还是和古人不一样,终究要流露出来,等到流露成熟了,拿过来同古人一比已脱开很远了,那时可像李可染先生说的,‘百尺竿头,更上一层’才真正上一个台阶。”
龙先生这样的见解和领悟,是源自于他的艺术实践,他几乎完整的参与了上一个世纪改革开放后中国画所有的变迁、争纷和实践,但他不回避困境,回顾与思考总结了中国画还要从中国画的自身发展规律中来。龙先生具备这种天赋与能力,并且愿意把自己的研究成果拿出来。从当时来看显然是不和适宜的反调,正是这种反思使龙先生的学术进程可以说先敞开后内敛;先实践探索,后“全面继承黄宾虹的笔墨衣钵”。任何一种思想的形成不仅要以现实的条件和需要为根据,不仅要靠个人的才能和兴趣,同时也总是要以前人的研究成果作为自己的营养,正是这种客观的现实性和历史的连续性的紧密结合才形成了无限深入发展的人类思想史长河。
龙先生文化思想上的理性思考,不是画什么,而是如何画、用什么笔意画;不是表面上的古与今的样式,而是心境的流露,从自然现象到心中的丘壑,通过山水造境的锤炼发挥出其对传统文化的认识,从笔墨上显示了其内在的修养及风格特色。具有中国精神体系但又不同与传统的旧样式,民族传统性格融入个人气质之中,并产生了新境,其笔墨走向更加出神入化。龙先生集中研究黄宾虹乃至上追八大,发现自我,超越自我,逐渐形成个人的独特的绘画风格.
“要明确自己的笔墨取向,画中用什么方法,什么笔意去表达,现代人有一个最大的弱点是因为我们大部分人在学校都学过专业素描、速写。那些东西可以说是障碍了我们,他把我们很多缺点掩盖了,因为我们画什么都像,这一像就觉得可以了,你不是画的黄山吗?或者你这不是太行吗?笔墨趣味没了,没有笔墨趣味就等于唱京剧你根本就没唱腔没有了味道。”
明董其昌“以境之奇论,则画不如山水,以笔墨之精妙论则山水决不如画”,准确地说明了自然与笔墨的关系同时亦说明了自然与人的关系,给中国画带来了思考与表达方式,从造化,到心源,从宋人壮美自然的表现到元人心性笔墨的文人画追求,人们在不断探索、发现与表现自然美,于是对自然有了艺术创作上的梳理,自然境界之无限变化、天地造化可望不可及。笔墨表现自然界,有了人思维参与活动,人的思想和修养在笔墨中得到反映。笔墨自身的语言和特征,按传统的笔墨来规范和约束艺术家,总要有十年磨一剑的苦修方能悟到笔墨的本质,且笔墨本身在传统文化中又有不同的流派不同的认识,这种认同与苦修,有时同一个人的爱好和兴趣相反,要用理智来限制与克制自己的兴趣,慢慢的在个人习惯知识的认同上接受传统束缚,逐渐在这种束缚中找到兴趣,龙先生渴笔勾勒,湿笔点染,笔法遒劲,涩中求曲,多曲成线,“三角弧”富有节奏感。作品《百花山》用笔起伏多变,整体气象雄强,从短线到长弧线相互绞转在一起,上部山峦用笔的曲线加强了山头的走势,中部的山体如同人的脊梁,峻厚细密的点与曲涩有力的线产生了强烈对比,茅屋三五错落于左侧偏下,下面巧妙的在树丛中画两孩童更增添了生气,起伏多变的坡角起到了承载的作用,由于注重笔与笔之间,墨与墨之间的关系,整幅作品法度严谨,兴趣酣足,茂中见疏。
龙先生的艺术思想同黄宾虹、八大山人乃至上推古人一脉相承,充分的把个人的人生梦想投入艺术创作中,在中国画中笔墨得以畅游,自然界的无限广大可以假设其无,笔墨可以假设为有,那么艺术就在有无之间生成。自然界可以提供无限的畅想空间,笔墨传统的文化是又束缚于己,一放一收使艺术处于矛盾对比中且超然于外,自然与经典的完美把握,进入高雅纯熟的境界。这是自然与笔墨的关系,有人文的参与因素,有生命热度,它摆脱了自然界的束缚。驾驭笔墨走入自由的境界,是积年累月研究的结果. 龙先生笔墨直写胸襟,无一点雕饰之痕,赋予自然含义,天然成趣,浑朴天成,物我合一的境界。以黄宾虹笔墨为依托使其自然的山川有文化感,使山野之气多了文化精神上的内涵,笔墨本身蕴含其人生修养格调,作品更典雅,传统中的笔墨之内美及自然丘壑的宏大壮美,成为文化的艺术的典范,从绘画的角度看,自然界的山水之境与笔墨之美巧妙结合,形的约束提炼,笔墨内敛,对一位艺术家来讲是一种艺术与自然的和谐统一,所以山川自然之象是承载笔墨精神的载体,笔墨使山川得以升华。
笔墨与结构(自然丘壑)形成一个和谐体,龙先生山野之情之性带动笔墨,笔墨的修炼又表现山川之性,它们是一个完整统一体。自然界可以打开心性,山川唤起人们的各种情感,笔墨使我们有了文化底蕴,唤起我们的内在的情感,笔墨之精妙是传统中国画的共识,作为山水画家的龙先生对自然界极为敏感。
“写生去了就画速写,画了半天不总结、不分析、不思考,建议一开始不要画,找块石头坐下来好好看看,要读这个山就像读书一样,他的转折结构都有一个规律。不要速写本上的丘壑,要把自然界转换成心中的丘壑,从自然丘壑到心中的丘壑最重要的是中间的转换,自然界的丘壑转换成心中的丘壑。一方面这里面要有学养,符合自然规律,还有一方面就是在转换过程中带出你的人格。不同的经历就有不同的心中的丘壑。我发现咱们有好多同学,要不就太像自然界中的丘壑,要不心中根本就没有丘壑,没有组合,没有人为加工,梳理成心中的丘壑。”
龙先生独特的慧眼深悟自然中的神秘,自然界中的节奏变幻,传统中前人研究的成果淋漓尽致地把握,并在发挥中把个人的人格趣味带到作品中 。自然界中有些地方我们并没有感受到美,但经龙先生之手生万千变化之象,画不完的趣味,在疏理与整合自然现象中,充分地显示了龙先生的人格魅力与学识,没有对自然精微的把握,没有天赋经验的积累和文化修养是做不到的。在自然界中发现美且能转换成山水之象,凡夫俗子急功近利会得山川之形,无法领略山川之性,一位艺术家唯具备天才的慧眼方能判断出隐于自然界背后的美。传统文化中欣赏的习惯趣味包含了民族的审美要求,是由物质生活转化为精神生活的必然,在赏玩中自然界与笔墨趣味和谐起来,心境恰到好处。有了这种心与物的沟通避免了过分的强调笔墨,脱离生活或过分强调生活而离开笔墨,自然与笔墨在龙先生的笔下如此自然地统合起来。
龙先生在自然中既有生命的热度又有学术经典的把握,实现真正的个人趣味在山水中畅游,我常想我们年少无知不懂得“人品如画品”,或挂于口中但不知其意,在龙先生的身上恰好让我感受到人格的气度、志趣,能带入作品中,在生活中能使其完美,龙瑞先生说,“体验生活不一定要到山林中去,你平常做人做事都同你的画有关系。”充分地把艺术融入到生活中的各个角度,“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既不是纯客观的自然描述,也不是纯主观的臆造,是心与山川的撞碰缠绕,如有源之水自然的流露,心与物之间的融合,灵感的迸发,作者抒发的真情实感,要画出这种情致,画家必须有胸中丘壑呼之即出。由于每个人的修养所行所看的不同,对审美的取舍不同,对造境的气量也千差万别。龙先生在生活中所遇到的一切也可归纳为艺术,享受生活中无处不在的美,同时又尽情的写出所感所悟,在审美上打开自己的胸襟得以游玩,不为利害所动,达到忘我无我之境,恢弘的人生境界。癸未作品“静坐观众妙,浩然媚幽独。”体现了其思想内涵,“静”、“观”不为功利所诱,把山水当成美的对象来审视欣赏,得到愉悦。其气象自然画家全以力出,全以神运。
龙先生驾御巨幅的能力,发前人所未发,画时无论从何处入手均能完整地把握住整体的气局,给人以无穷的震慑力,主体山峦开与合发奇人之想,略勾数笔起承转合的关系,山川之象跃跃欲出有神来兴到之感。这种锤炼想象摆脱了自然的束缚,是内心自然流露,在山峦节奏的变幻中,心性随着山体行走在和谐的空间中。
口传心授、严谨治学是龙先生教书育人的态度。在给我们讲课及分析作品时,不论是我们将涉及到的还是未涉及到的,不放过任何一个问题,不避繁就简,从小到一树一草,大到一座山峦,舟桥屋宇反复讲,不仅从我们的一件件作品上细致的给予分析指导,同时带有艺术规律性经验的处理方法手段给予反复演示指导,所以我们班的同学取得了一定成绩,在巡展中得到了各地专家学者的广泛好评,我们今天的解读传统,没有导师的指导就无法真正读懂,而对古人的认识,笔墨结构取舍,也只有做这种深入的研究方能感受到其作品中蕴含的精神,笔墨是通向传统,认识传统的钥匙,了解笔墨语言方法才能把握传统,获得经验,懂得笔墨、结构与境界的关系,才能解读中国画山水内涵。
“不能大概把古人感觉到,要校真,禁得起推敲,要按部就班,在用笔、用墨、穿插、构图上同古人去碰撞,什么地方出现坡,什么地方出现矾头,什么地方穿插几棵树,树贴在山里又不乱,我们当代人要把传统这种东西挖出来就很了不起。”
对传统的认识与了解,龙瑞先生要求我们深入解读对作者历史背景,理论上要思考。龙瑞先生以一个艺术家的创作经验和理论家的思辨具体的分析了古人的作品,澄清和理顺了我们很多的问题。对一件作品不能单纯在表面上浮光掠影,要细致分析,找到他成立的原因,认识他所用的符号、组合办法。
“八大构成因素现代意思非常强,团块间互相制约的关系,远山一层一层纵深又是从自然界来的,但在自然界中又找不出来。”
“画面这边清晰,那边就要浑,错错落落,笔墨结构该清的一定清晰,浑厚的里边又要有内容,能浑厚很了不起,有的地方要清,有的地方要浑,该说的要说,不该说的一点都不说。”
“现在人用墨不够讲究,墨汁使劲倒,所以做不到惜墨如金,墨不是贵贱问题,我们用得起用不起的问题,而是说你讲究不讲究用笔用墨的变化,中国画要谈笔墨,有人看笔道勾就以为加,黄宾虹那么多笔,对形非常简,除了对房子比较写实,几棵树比较具体。剩下的都是横七竖八,对形简到没有再简了,中国画都是在作一个简字,树要脱离开生活的树,变成笔墨形式上的树,但又符合生活树的精神,不是说写生就照着画。它是一种精神的体验。”
具体的解读每一件作品开拓了我们的思维方式,给我们带来了诸多启示,为我们进入传统、贴近文脉打开了方便之门,形成了同学之间作品保持不同的个性因素,在无数的传统大师中选择自己可倾心的笔墨语言。龙先生传达给我们的是腕下清风、博古开今的学风。